一个新冠康复者的艰难回国记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八点健闻(ID:HealthInsight),作者:于焕焕,口述:Nico,题图来自:视觉中国
直到现在,在兰州的家里,吃着我已经两年多没吃到过的正宗兰州拉面,刷着我已经连续近20天的绿码,我还时常想起那段回国路上的魔幻场景:
一条裹满垃圾、破得不可思议的土路尽头,印度圣物、湿婆坐骑——高贵的牛群正在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,只隔一堵墙,便是一个实验室,那是全新德里唯一的一家既能做S蛋白抗体检测又能做N蛋白检测的检测机构。
而N蛋白的检验报告,是我这个印度首位申请回国的康复者,必须拿到的一份文件。
我和团队同事曾经按照大使馆认可的百家核酸机构名单,德里、古尔冈、诺伊达……一家一家电话咨询,最终才找到了那家土路尽头、垃圾堆隔壁的实验室。
那是我作为新冠肺炎康复者的回国路上最为艰辛的部分之一。
一个新冠康复者的艰难回国记
与“神牛”一墙之隔,就是可以测N蛋白的实验室,图片由Nico提供
一、感染新冠后,当地医生给我开兽药
转折点是在6月,我滞留印度的500多天,接替的同事终于来了。
我是个会计,2019年12月随着公司团队来到德里。
按照计划,我们每三个月就能轮换回国一次,但到了2020年2月,轮到我回国时,国内疫情暴发,中印断航,我无法回国。
之后,包括印度在内的全球各国疫情接连暴发,国际航班大幅减少,另一边,中印冲突不断,印度签证难拿,国内同事赴印受阻。多种因素交织下,我就只能在这里坚守着,或者叫:滞留印度。
越是回国无门,就越是想家,但更糟糕地是,在今年4月印度疫情的大暴发中,我也不出意外地感染了。
在那场大暴发中,我们团队15人中有11人感染过新冠,一位印度同事家里15天内死了5个亲戚……当时的印度被称为人间炼狱,医疗资源严重挤兑,我只能在家烧了10天硬扛过来。
烧到第六天的时候,早上一起来,我的血氧到了89,为了不客死他乡,我还是觉得得去医院吸吸氧,然而,同事告诉我,医院没有床位了,主治医生都被感染了。
当时,没有特效药,一位当地的私人医生给我开出了当地流行的处方——伊维菌素,一种抗寄生虫的兽药,我不敢吃兽药,只能靠罗红霉素维持。
那场感染中,我刮痧、按摩穴位、抗生素、摄入蛋白质提高免疫力……还用印度当时流行的一种类似于蒸脸仪的小盒子来缓解窒息感——那盒子塑料做的,加上水就能出热气,是疫情期间印度小店里的热销品。
最终,不知是什么起了作用,烧了十多天后,尽管依然虚弱得下不来床,但体温终于正常了,5月,嗅觉回来了,肺部阴影也消失了,除了时不时的抑郁,我也差不多又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。
6月,终于终于有人来接替我了,万里回国路,总算迈出了第一步。但因为4月间印度疫情的大暴发,大使馆已暂停为在印公民发放绿码。
当时,很多人会选择“曲线回国”。
有人去埃及待14天,然后再从埃及申请回国,因为埃及是落地签,签证问题很好解决,但后来被发现了,埃及大使馆不再受理第三国中转事宜。
也有人走人道主义援助回国,但我年轻力壮的,不好意思,也没有理由走这条路。
从7月开始,我每半个月就会问一下大使馆,“您要不要放开啊,有没有计划放开啊,什么时候放开啊”,然而,并没有。
两个多月后,8月底9月初,终于发文允许企业轮岗,意思就是允许我们回国了。
印度大使馆这边对回国绿码实行的是提前审批制,类似“回国指标”。这种审批,需要考察你的企业,你的滞留时长,是否有特殊情况等等。
于是,我和公司赶紧写邮件申请,并把我的情况如实地告诉大使馆,我还特意做了核酸和抗体检测附上,就是想告诉大使馆,我现在身体是好的,不会传播病毒可以回国的。
有了“指标”,也就是审批通过了,按部就班地检测就能拿到绿码。如果审批没过,不管有没有机票,机票多么贵,也是走不了的。
二、检测去哪儿做,大使馆也不知道
我因为在印滞留时间较长,审批起来倒是顺利,9月10号,大使馆终于通过了我的回国申请,但由于我曾经感染过新冠,后面的问题就麻烦得很了。
一般回国者需要查验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和IGM阴性证明,但我不同,我有过感染史,而且在当初感染时就上报过,大家都知道我的感染故事。
我老老实实把情况告诉了大使馆,然后,就“光荣”地成了第一个申请回国的康复者。
也因为是第一例新冠康复者的回国申请,大使馆也不确定我的检测流程会是怎么样的,让我先等。
而我,在等待的几天之内,对与免疫有关的几个指标,日以继夜地做了一番饿补。
与新冠感染相关的重要指标中,最为玄学的是针对S蛋白的抗体IgM。如果没打疫苗,核酸和IgM有任何一项阳性,毫无疑问,短期内你是别想回来了,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个体差异又是种不可一概而论的玄学,幸运者如我,康复后一两个月IgM转阴了,而不幸者如一位俄罗斯留学生,尽管他不曾意识到自己感染过,但IgM指标长期阳性让他在俄罗斯多呆了半年。
除了玄学的IgM,新冠S蛋白的重要指标中,还有一个并不玄学的IgG。在5月份国务院的发布会中提到:“IgG抗体阳性说明感染过新冠病毒,但不能确定其是否具有传染性。如康复者,一般检测IgG抗体阳性……”
作为感染过新冠后的康复者,我们的IgG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政府要求的1以下的数值的。5月时,我还看到新闻报道,有人因篡改IgG阳性报告而导致整个企业熔断。
在看多了其他国家对IgG在1以下的要求后,我一直忐忑不安着。
在那个印度的雨季,担心了好几天后,使馆那边告诉我,新冠康复者除了测核酸、抗体外,得在回国72小时内加测N蛋白。
我问使馆的人,要去哪儿做这项检测呢?他们答:不知道。
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回家的路。为了找到N蛋白检测机构,我召集了团队同事,按照大使馆认可的百家核酸机构名单,德里、古尔冈、诺伊达……一家一家打电话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最终还真给我们找到了。
我们十几个人,打了无数的电话,最终的成果也只找到了我开头提到的那家土路尽头、垃圾堆隔壁的实验室。
走到门口的时候,看着垃圾里翻找食物的牛群,我都呆了,但检完之后,我就开始在一个回国经验的交流群里,不断把它介绍给回国的同胞。
毕竟,虽然外观惨淡了点儿,这可是全新德里唯一一家可以做N蛋白检测的机构呀,而至少目前看来,这个检测对于新冠康复者而言,必不可少。
三、机票与绿码,临门一脚
审批通过,N蛋白的结果也有了,却依然是没有直飞的航班。
我和朋友翻遍了各国大使馆的网站,想找一个最适合我这种从印度回来康复者的、比较保险的中转国,因为从中转国回国也要检测通过符合条件才能登机。
但放眼望去,有的白纸黑字地写着不会给康复者批绿码,有的则含糊不清,估计自己也没弄明白各种检测是什么关系,最终的备选也不过德国、荷兰阿姆斯特丹、以及中东的阿曼,但当时阿曼的要求是三阴(核酸检测、IgM\IgG均为阴性),就是说没感染过的人才能从这里走。
我最终选择了从德国转,前半段汉莎,后半段国航。
对于我们这种长期滞留海外的人来说,只要能回家,花多少钱也值。但即便有钱,也不一定能买到票。
为了买到机票,我加了10个票代询价。别问我为什么不自己买票,我连买票的页面都刷不出来,最后票代挣了我多少钱也无从得知。
但最起码我的票代是靠谱的,今年不知道有多少回国者被卖空头机票,被扣下不菲的服务费,被超售刷客滞留海外。
当然,大多数归国者,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张机票上,要因为大概率都要经受熔断停飞的刺激,为了降低风险,很多人手上囤着四五张票,却最后一张也指望不上。
我也特别险。票代最先刷出来的是一张26号德国飞成都的头等舱,5万5,太贵了,疫情前回家一趟不过几千块,我犹豫了。
回国更多是“看命”,赌运气,因为就在我犹豫的第二天,票代又刷到一张德国飞上海的超级经济舱的票,而那趟与我擦肩而过的26号航班,在起飞前一个星期,被取消了。
机票在手,只差绿码。
9月29日,滞留印度第663天,回家倒计时72小时。这72小时内,我需要做两次核酸检测,同时需要进行IgM\IgG及N蛋白检测。
倒计时48小时,因为大使馆要求要在不同机构交叉检测,我驱车去隔壁省做了抗体检测,为了防止转机的德国大使馆要额外的检测结果,我主动加测了一次核酸。我的原则是,什么CT、抗体、核酸,能测的都测一遍。
回国前24小时内,10月1日,中午11点,我拿到了登机前最后一次核酸检测和IgM/IgG抗体检测报告后,马不停蹄地给大使馆发送文件申请绿码,但结果竟然是红码,此时距离我的航班起飞还有18个小时。
重新检查后,原因是落下了一份公司文件,赶紧重新提交文件,把所有能提供的报告都传了上去。
自检加上标准程序,整个9月,我抽了小十管血,前前后后二十多天,数不清的惊心动魄时刻,终于,在10月1号,下午两点钟,距离回家的航班起飞还有15个小时的时候,我拿到了上飞机的最关键凭证——驻印度大使馆的绿码。
四、中转机场惊险时刻
中转机场是2021年回国者的险关,各种意想不到的阴差阳错让无数人折戟在回家前的最后一站:有人因检测结果不及时而滞留,也有人因假阳性而被遣返,还有人在这里不幸感染成为人们口中的“投毒者”......
10月2日,上午十点,我成功落地法兰克福机场,这里曾经有因检测结果不及时,61名中国旅客被滞留机场三天,没有食宿安排他们只能在椅子上休息,机场闷热也不敢摘口罩,高温、焦躁、滞留、意外....这是每一个后来者最最最不想体验的经历。
所以,下了飞机后,我挤过无数印度人,一路狂奔,直奔B60检测中心,一定要在他们中午休息之前赶紧测完,早检测早拿码早安心。
前半程的同行旅客多是印度人,而在检测中心,目光所及都是国人,耳边是久违的中国话,我忽然间意识到,离中国越来越近了。无数华人在这里中转回国,他们之中有欧洲留学生,有像我这样的中企外派人员,也有从拉丁美洲、中亚回来的务工人员。
当然,也有无数的惊险时刻在这里上演。
晚上7点半,距离航班起飞还有30分钟,我眼看着身旁的一位老人依然也没有收到核酸检测报告,也因此不能拿到驻德国大使馆的绿码。而与他同行的妻子却跟我一样,在下午1点收到了抗体报告,4点收到了核酸报告,6点拿到了绿码。
两位老人原本在乌克兰务工,年纪大了也不懂英文,一着急了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是手不停地抖,他们的票代也没办法。
萍水相逢得我们三个人一边安抚老人情绪,一边帮他们写邮件狂催。机构电话打不通,也不知道对方邮箱会不会拦截邮件,我们就写两三封换一个邮箱,大家的信箱都贡献出来,轮番上阵,从下午催到晚上7点半,依旧没有回复。
电话邮件混合式狂催之后,办理登机快要关闭的时候,那位老人终于收到了核酸检测报告,他已经手抖地无法操作了,我们又帮他上传文件,给大使馆打电话说明情况.......
临近8点,在工作人员的催促声中,我们5个人急急忙忙地登机,落座没几分钟,飞机就起飞了。
这样的小波折讲起来甚至有点无聊,但当时老人家如果没拿到绿码登机,浪费的并不只是一张几万块的机票,这是两位出国务工挣辛苦钱的老人家全部回家的希望。
只是不知道,这样的惊险时刻每天在各大中转机场重复多少次,也不知道这些随机倒霉事件会落到哪些人身上,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挺身而出帮他们渡过难关。
希望所有人的回家之路,能更舒畅一些。
五、回国,不该是个无解的难题
10月3日下午1点,滞留印度667天后,我终于又站在了中国大地上。
我自认为是一个乐观坚强的人,但那一刻,去他丫的坚强,我一个女孩子滞留印度两年、感染新冠进不了医院生生硬扛过来、等轮换等绿码等机票、历尽波折终于回家了,难道还不能触景生情大哭一场吗?
那一天,一位年轻的财务经理在飞机上、在机场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好久,邻座德国留学回来的小姑娘估计吓坏了。
落地上海之后,因为印度是危险11国之一,会比其他地方的旅客更严格,边防边检盖章,取上行李之后,我后面就跟着一辆小车推着消毒,我到哪它就到哪,紧紧跟在我身后,随时消毒。
特别值得说的是上海的核酸检测,就是捅鼻子。在我做过的鼻拭子里,上海隔离酒店是最有灵魂的,因为会把你捅到灵魂出窍,就是直捅天灵盖,并在天灵盖上转几圈。
回国之后,上海公布的每一例确诊病例我都有在关注,因为一旦有阳性感染者,引起疫情,我们就会成了“千里投毒人”,会社死,会被人肉网曝,万幸万幸,我们这趟航班没有阳性感染者。
我隔离还没结束,老家兰州就发生了疫情,但我的思维得自动转到了中国模式,比如说,德里今天公布了25例,我会认为控制得挺好,他一定传染不到我,但兰州确诊了25例,我心想,完了,这都不知道传到哪里去了。
隔离完成后,我就回了兰州老家,老家也特别谨慎,我提早就报备了社区,但是可能是因为当天时第二轮全员核酸检测没有顾得上我吧,到了机场后,并没有人接我,我就在瑟瑟冷风中各种打电话,等了四个多小时。
我也常常琢磨作为康复者回国的这一路坎坷,发现比起没有绿码滞留、遣返、被骗、没钱买机票的人,自己还挺幸运,也是这种幸运似乎在告诉我,这并不是一个无解的难题。
大使馆→航空公司→隔离酒店→地方,大家似乎可以形成某种共识,甚至共享一套检测标准,彼此分担一下压力,也给大家一个标准的流程,总不至于让无数回国的普通人一头雾水,毕竟我现在都还没弄明白,N蛋白是个什么东西,我检它是为了什么,特别不好意思地说,我当时还多测了一个啥红斑狼疮的N蛋白,因为实在不懂…..是个N蛋白我就测了。
也需得考虑一下实际情况,我这还是找到了测N蛋白的机构,你像在遥远的一些非洲国家,能做核酸检测就已经很奢侈了,要求人家做抗体检测根本不现实。但是,我们有很多同胞在非洲谋生,人家也要回家的啊。
也有康复者不愿将自己的感染史轻易透露出去,担心会引起周围人的恐慌,但作为康复者的我们体内有抗体,回国前后密集的十多次核酸和抗体检测都达标了才能出去。
但是不管怎样,2021年10月28日晚上9点,离家692天后,我终于到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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